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家常的父亲——辛丰年——桂 苓(2)

【发布时间】:2006-07-04

  “辛丰年是怎么样的人呢?比较难回答。不过我们可以从辛丰年不是什么开始。辛丰年不是音乐家,不是音乐评论家,不是作家,不是评论家,不是学者,甚至也不能算是知识分子,因为他的学历是初中二年级辍学,在今天,无论去哪里应聘,都会比较麻烦。”这么一个文化不高墨水不多的老人,在严锋笔下,形象自然更具象些:“还有,辛丰年是一个老干部。”而且是一个老而不大的干部。这在那个特定的时代,这样的小干部家庭何止千千万万!我本人也是生在这样的小干部家庭。只是辛丰年似乎又不同于千千万万个老干部——每天下了班,吃了晚饭,辛丰年会牵着儿子的手,到田野里去散步。鸟儿在晚霞里歌唱,风吹着家家户户的竹林沙沙作响,这时辛丰年就会对儿子讲米丘林、高尔基、联共(布)党史、布琼尼的第一骑兵师,一边对迎面打招呼的农人含笑作答——这也算家常的父亲之家常一景吧!到了晚上,如果没有夜班的话,就会读鲁迅和《英语学习》之类的书。看书看得吃力了,会拿出小提琴,最经常拉的是萨拉萨蒂的《流浪》和马斯南的《沉思》,经常还拿出歌本来唱歌:《战地新歌》和战争年代革命歌曲集之类。当琴声和歌声响起来的时候,窗子上就会映出大人和小孩一张张好奇的脸。这多少有点类似王安忆在《叔叔的故事》里面描写的一些情景。——王安忆这个善于写家常的女作家,她笔下的叔叔,也是和辛丰年一样家常的父亲家常的叔叔吧?只是辛丰年是个我心目中的好父亲,也有其不家常的一面:
厂里面有一个文艺组,那个小屋子里的所有的乐器,辛丰年都会;
  他每买回来一本新的歌集,就会拿着它连词带谱从第一首歌唱到最后一首歌;
  家里精装的两大厚本俄文版的苏联电影作品选集,像《夏伯阳》《彼得大帝》《革命摇篮维堡区》之类的,辛丰年和儿子合作翻译,他口述,儿子记录;
  退休手续一办完,他就拿起一根扁担,用补发的工资把马恩全集买了回来。还有《鲁迅全集》《资治通鉴》《艺苑掇英》《文物》杂志……
  还有音乐:收听“敌台”般收听南朝鲜的一个短波台,只因为每天有七八个钟头的古典音乐;听了一遍还不过瘾,就去买了一台上海录音器材厂的601型盘式录音机;为了整理杂乱无章录下来的节目,另一台601也被请回家来;然后是夏普AP9292;大录特录上海调频广播;再是夏普四喇叭收录机;再是一架五组的脚踏风琴;再是拥有了一台钢琴,在他六十三岁的年龄。你能想像这么一个孩子气的老头吗?为了音乐,那么率性地一买再买自己的大件,操办当时骇人听闻的无比的奢侈品,而致使“家道在无可置疑地中落,如果和周围的邻居比一比,反差实在太大”。但这个父亲带给子女的生活却是如此丰富:家里的书在以惊人的速度增加,磁带在不断堆积,英雄牌钢琴的声音在回荡。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,谁家有个这样的父亲真是幸运呢,他给予子女的是全新的生活方式和全新的视域世界。难怪我读到严锋文末一句话竟如此动容和眼涩眼酸——“在辛丰年牵着我的手去田野里散步讲鲁迅文章的年代,辛丰年是我最崇拜的偶像。后来,渐渐地就有些不把辛丰年看在眼里了——老头子过时啦,跟不上形势啦,太保守(太激进?)啦,等等等等。但是,现在我早已过了而立之年,逐渐对这个世界,对这个世界上的人有了更深入一点的看法,我好像又有要回到童年的意思,用哲学上的说法就是‘回到辛丰年’。我冷眼看来,热眼望去,看来望去,左看右看,竟发现,在这个偌大的世界里,就做人而言,就对知识和真理的纯真热爱和无止境的追求而言,就对待名利的冷漠态度而言,还没有多少人能同我的辛丰年相比。发现这一点,我既觉得悲哀,又觉得宽慰,还感到骄傲。”
  正如他们父子的那本合集《和而不同》一样,“和而不同”大致是辛丰年认为的最高境界吧——在他的书里他也曾这么阐述过,他在《唱片这本书》中提到一张照片,“摄下了甲午之战前北京城墙下一个老更夫,假如同时也‘摄’下老更夫的话那一定有更加迷人的历史和声吧!”请允许我延伸下去,那该有击柝声、脚步声(更夫猫一样轻的脚步但也有声吧?)、咳嗽声(夜半巡逻的老更夫都有伤寒病吧?)、风扑羊角灯罩声(风夹着雪,雪粒沙沙),还有呢?该是谁家深宅里不肯就范于老夫人热被窝的大黑猫,站在花墙上印“梅花蹄”吧?……当然,这一切放在今日,一架小DV机就完成了,就不显得隔时隔代隔山隔水了。但谁又能说历史的魅力不就在这份“隔”的感觉上呢?正是这份“隔”,也使严锋“有了更深入一点的看法,我好像又有要回到童年的意思,用哲学上的说法就是‘回到辛丰年’”。“和”与“同”是文学与音乐的相关性,“和而不同”是至性至情,也是至境,人与人亦然。